回到北京的日子,是另一种节奏。
香山附近的宅邸安静而空旷,充满了叶正源身上那种特有的、冷冽又沉稳的气息。
退休后的叶正源,并未变得居家或温和,她只是将那种在政治局常委会上的专注与审慎,转移到了阅读、书法和打理庭院上。她依旧起得很早,作息规律,衣着一丝不苟,只是步伐比从前慢了些,眼神在看向霍一时,会多停留几秒,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威严,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。
霍一尽力陪伴她。早晨陪她在庭院里散步,听她偶尔点评时事,虽然已不在其位,但眼光依旧犀利。下午陪她看书,或者处理一些自己的稿件,书房里安安静静,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。晚上,有时会一起看新闻,叶正源看到某些报道时会微微蹙眉,但很少发表意见。
她们之间的话其实并不算多,但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和深入骨髓的联结,让沉默也变得自然而不尴尬。霍一会像小时候那样,偶尔撒娇,赖在叶正源身边的沙发上,头枕着她的腿。叶正源会伸出手,手指穿过霍一已夹杂银丝的长发,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古老的怜爱。
有时,夜深人静,霍一伺候叶正源睡下后,会独自站在庭院里,看着北方的星空。她会想起香港,想起方欣墓前那片海,想起齐雁声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。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会席卷而来。
她拥有了什么?她似乎拥有过很多:养母默许的、超越伦常的亲密与羁绊,恋人温暖包容的陪伴与爱意,还有那段与艺术知己之间危险而极致的精神肉体双重探险。可最终,时光流逝,她似乎又什么都没能牢牢抓住。方欣走了,齐雁声垂垂老矣,而叶正源……她不敢去想终有一天也会失去叶正源。
这种恐惧,比青春期时对养母爱而不得的痛苦更加深沉,更加无力。那是面对生命自然规律的无能为力。
她偶尔会和齐雁声通电话,频率不高。通常是她打过去,问候一下身体。齐雁声的声音总是平稳的,带着笑意,说一切都好,让她不必挂心。她们会简短地聊几句,然后结束通话。霍一从不多问,齐雁声也从不多说。那份曾经燃烧得几乎要将彼此焚毁的激情,似乎真的转化为了某种淡然的、遥远的牵挂。
直到那一天,香港的电话打来,来电显示是齐雁声的助理。霍一的心猛地一沉,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而悲伤:“霍小姐……齐老师她……昨晚在睡梦中走了……很安详……”
后面的话,霍一有些听不清了。她只听到“走了”、“安详”这几个字眼在耳边嗡嗡作响。她握着电话,站在书房的窗前,看着外面庭院里叶正源正在细心修剪的一株兰花,阳光很好,花朵洁白,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而美好。
可她知道,一个时代,真的结束了。
她平静地回复了助理,询问了后续的安排,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诧异。挂断电话后,她在窗前站了很久,久到叶正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放下花剪,抬头望向窗口。
霍一转过身,对上母亲探究的目光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叶正源走进书房,她穿着家常的棉麻衫裤,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,眼神依旧锐利,却带着一丝询问的柔和。
“怎么了?”她问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嘈杂的沉静力量。
霍一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:“香港来的电话……Joyce……齐雁声老师,去世了。”
叶正源的眼神波动了一下,极其细微,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。她沉默了几秒,然后走上前,伸出手,不是拥抱,而是轻轻拍了拍霍一的手臂。这是一个极其克制,却充满理解的动作。
“节哀。”她说,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需要回去吗?”
霍一点点头:“她的葬礼,我要去。她……希望我扶灵。”
叶正源对此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,仿佛早已料到。她只是点了点头:“去吧。安排一下,我让小林陪你过去处理事情。”
“谢谢妈妈。”霍一低声说。
叶正源看着她,目光深沉,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那些混乱的哀恸与复杂的追忆。她没有再问任何关于齐雁声的问题,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,只是说:“早点回来。”
霍一再次点头。
飞往香港的航班上,霍一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,思绪纷乱。
她想起第一次在剧团见到齐雁声的情景,那时Joyce还带着舞台上的光辉,眼神明亮,笑容得体,与她讨论《玄都手札》的剧本,纠正她的粤语发音。
想起那个意乱情迷的吻,想起酒店房间里激烈的性爱,想起温泉氤氲中交缠的身体,想起一起观看偷拍录像时那种混合着羞耻与兴奋的战栗。想起台风天里,她冒雨开车去为她照顾老狗,两人守着生病的松狮直到天明的那份奇异的宁静与亲密。
那些画面鲜活如昨,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。
她和齐雁声,到底是什么关系?粉丝与偶像?编剧与演员?床伴?知己?灵魂的交战者?似乎都是,又似乎都不完全是。
她们从未定义过彼此,也从未向彼此索取过世俗的承诺。她们的关系,像一株生长在禁忌缝隙里的植物,见不得光,却也曾疯狂滋长,开出过诡异而绚丽的花。如今,花谢了,连植株也即将归于尘土。
葬礼那天,天气阴沉,飘着细密的雨丝。香港殡仪馆外挤满了记者和粉丝,长枪短炮,镁光灯闪烁不停。齐雁声作为香港粤剧界的泰斗人物,她的离世是艺坛的巨大损失,葬礼备受关注。
霍一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,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,脸上戴着宽大的墨镜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。她站在一群前来扶灵的、齐雁声生前的同行好友、剧团同仁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辈中间,显得格外突兀,却又异常和谐。
在公众和媒体的视野里,她是霍一,着名编剧,齐雁声晚年最重要的合作者与艺术知己,《玄都手札》的缔造者。她们之间的交往被诠释为一段艺坛佳话,是跨越地域和年龄的惺惺相惜。她出现在扶灵人的行列中,虽然略显特别,但以其成就和地位,以及背后若隐若现的内地背景,无人能提出异议,甚至被视为一种对齐雁声艺术成就的高度肯定和崇高敬意。
只有霍一自己知道,她扶着的,绝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导师的棺木。那光滑沉重的木质扶手,冰冷地贴着她的指尖,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,瞬间将她拉回那些纠缠的夜晚。
她指尖触碰到的,是某个夜晚Joyce汗湿的、微微颤抖的背部皮肤,细腻而滚烫;是摊开的剧本上,那些密密麻麻的、来自Joyce的端正批注,散发着墨香和她的气息;是代官山温泉酒店氤氲的水汽里,Joyce迷离的眼神和压抑的呻吟;是那个八号风球的夜晚,老松狮粗糙的皮毛下传来的微弱心跳,以及她们并肩守在宠物笼前时,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安宁。
还有更多。是皮革束缚带勒紧皮肤的触感,是硅胶假体进入身体时的胀痛与快慰,是双头龙震动时带来的几乎灭顶的酥麻,是Joyce在高潮时紧紧吸附着她的痉挛,是她唇齿间暧昧的叹息,是她偶尔反过来掌控节奏时那洞察一切的眼神……
这一切,汹涌而来,几乎要将她淹没在这肃穆的葬礼之上。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,每一下都带着酸涩的痛楚。墨镜完美地隐藏了她的情绪,她微微抿着唇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,维持着外人看来庄重而哀伤的姿态。
她稳稳地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。跟着队伍的节奏,抬着那承载了太多秘密与过往的棺木。
她在心里无声地说:送别了,我的艺术导师。送别了,我的灵魂知交。送别了,我曾经疯狂想要占有、最终却只能平静陪伴的爱人。
镁光灯在她周围疯狂闪烁,记录下这庄严肃穆的一幕。记者们的镜头对准她,试图从这位一向神秘的女编剧脸上捕捉到一丝额外的情绪,但除了那份符合场合的沉痛,他们什么也得不到。
葬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。致悼词,默哀,鞠躬……霍一像一个精准的机器,完成着每一个步骤。她的灵魂似乎抽离了出去,悬浮在半空,冷静地注视着下面那个穿着黑西装、表情冷峻的自己。
直到一切结束,人群逐渐散去。霍一没有立刻离开,她站在殡仪馆外的廊下,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。助理撑着一把黑伞,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。
“霍小姐,车准备好了。”助理低声提醒。
霍一像是没听见,依旧望着雨幕。过了一会儿,她才缓缓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:“你去车里等我,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助理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头应下,将伞递给她,转身走向停车场。
霍一没有撑伞,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头发和西装上,带来一丝凉意。她需要这冰冷的刺激,来平复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。
“霍小姐。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霍一侧过头,看见齐雁声生前最亲近的剧团搭档,正印花旦吴梅英走了过来。她也年事已高,穿着黑色的套装,眼眶红肿,却依旧保持着舞台上的仪态。
“吴老师。”霍一微微颔首致意。
“节哀顺变。”吴梅英看着她,眼神里有真诚的哀伤,也有一丝复杂的了悟,“阿芬她……走得好安详,冇咩痛苦。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霍一轻声回应。
吴梅英沉默了一下,像是斟酌着语句,最终叹了口气:“阿芬临走前几日,仲同我讲起你。话你系佢晚年遇到……好难得嘅知音。《玄都》嗰套戏,佢真系好中意。”
霍一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,微微抽痛。知音?或许吧。但她们之间,又何止是知音。
“佢话……”吴梅英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带着点唏嘘,“话你同佢,似足咗《玄都》里面李悟同令狐喜,有缘,但系……份量唔够,时辰唔啱,终究系错过咗。”
霍一猛地握紧了伞柄,指节泛白。墨镜后的眼睛骤然闭上,阻挡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。齐雁声……她原来是这样定义她们的吗?用她笔下那个充满遗憾与挣扎的故事?用那份她曾经厌恶又沉溺的、照见她自身不堪的感情?
份量不够?时辰不对?错过?
是啊,她们之间,横亘着太多东西:年龄、身份、阅历、观念,还有她那无法割舍的、对叶正源的执念,以及对方欣的责任。她们从未真正属于过彼此,只是在生命交错的某个阶段,疯狂地汲取过对方的温度和激情,最终在时光的冲刷下,渐行渐远,直至永别。
可那份纠缠,那份深入骨髓的吸引与对抗,那份灵与肉的双重碰撞,难道就因为“份量不够,时辰不对”,就能轻易定义为“错过”吗?
霍一睁开眼,透过朦胧的雨雾,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。她没有回答吴梅英的话,只是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:“佢永远都系我心目中,最好嘅文武生。”
这句话,无关情爱,超越情爱,是她能给予的、最崇高的评价,也是最无奈的告别。
吴梅英似乎明白了什么,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,轻轻拍了拍霍一的手臂,转身蹒跚地离开了。
霍一独自站在雨里,很久很久。
最终,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潮湿空气,撑开伞,一步步走向等待她的车辆。
车窗外的香港缓缓后退,繁华依旧,霓虹闪烁,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永恒的哀纱。她和Joyce的故事,就像这城市无数传奇中的一段,浓墨重彩地发生过,惊心动魄地存在过,最终却只能无声无息地融入这片无边无际的、繁华而寂寞的夜色里,成为一段无人知晓、也无需他人知晓的往事。
她拿出手机,屏幕上是方欣温暖的笑脸,是叶正源冷静的侧影。然后,她翻到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,那是《玄都手札》拍摄间隙的抓拍,齐雁声穿着令狐喜的戏服,未上全妆,侧对着镜头,眼神望向远处,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通身雅致,飘逸非常。
霍一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张脸。
再见,Joyce。她在心里默念。
再见,香港。
车辆平稳地驶向机场,她将返回北京,回到叶正源的身边。那里有她生命的根,有她最终的归宿,也有她无法逃避的、终将到来的别离。但此刻,她只是闭上了眼睛,任由疲惫和悲伤席卷而来,却又在心底最深处,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她曾经疯狂地爱过,痛苦地挣扎过,尽情地活过。拥有过月光,拥抱过暖阳,也曾在危险的烈焰中焚烧过自己。
或许,这已然足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