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许多时候的确果决,因为问题的症结从来是在他的取舍,他也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。
但他此刻,不想以一己决定去逼迫郑婉什么。
他不期望郑婉一定要给他一份明白的答案,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,站在她的位置而言,并非如此条理清晰。
此情此景,他说出这番话的目的,其实只是想让郑婉明白他的心。
“若你觉得我太步步紧逼,”沉烈透着轻纱看她,口中说着自己并不通透的人,眼神却实在太过清明,“这件事,便只做一时玩笑。我再不提。”
他说得分明,郑婉沉默一瞬,也索性直白,“战事在即,局势混乱,本就是朝夕不定之时,你我说这些话,其实并无意义。”
青年闻言,也并不算意外。
他唇角冷淡一扯,垂了垂眸,挪开视线,没再多言。
“但是沉烈,你既说摸不清我的想法,眼下我便告诉你也无妨。”郑婉伸手,扯住他的袖口,复又开口,清清楚楚剖白道:“很早以前,你便已并非我能冷静以对的身份。”
她没有抬眸,其实也觉得对视间说这些话会有些难以启齿。
毕竟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做沉烈这样的人。
“于我而言,你是我不可多得的盟友,是我难以自控的情不自禁,也是我在这世上旁人难以相及的知音,是我根本不纯粹的纯粹。”
该做的事都做了个遍,但他们之间其实极少有这样的情话。
毕竟他们也并非普世意义上的单纯。
沉烈看着她轻纱下轮廓柔和的脸,一字一句说着她并不擅长的话。
他看得出,郑婉的确不习惯应对这样的话题,以至于她从来沉着冷静的一个人,此刻竟也有了几分独属于闺阁少女的青涩。
清风徐徐,高阳乍暖。
雨声的停匿恰如其分。
青年面色如常,似乎听得漫不经心,眼神却隐隐浮起几分笑意。
如何不让他动情肠。
机关算尽的郑婉,偏偏不擅长她最初就苦心筹谋的一步棋。
“所以沉烈,”郑婉的指节轻轻蹭在他的掌心,咫尺间的距离,她终究坦言:“抛开其他一切不谈,若单单问我的私心,我的确想做你的妻子,你的伴侣,你的家人。”
但是....
但是。
这世上总有一个但是。
她轻轻地,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袖口,指腹在他掌心拂着停留过一瞬,最终落下。
她轻呼一口气,“但你也知道,事情并非能这样简...”
做工精良的油纸伞冷不丁落地,清凌凌碰撞青石板的声响中,未说完的话再寻不到出口的契机。
早春气暖,淅淅沥沥缠绵了大半日的雨终是停了。
墙头初开的海棠垂露芳泽,清风下时不时滴滴答答坠下几滴清露,一滴接着一滴地流淌在孤零零斜躺着的伞面上。
有孩童抱着拨浪鼓路过,好奇地瞥了一眼,隐约瞧见了巷尾一对亲密的身影。
树下花影纷纷,明明是该拒人于屏障之外的一顶帷帽,此刻却未能拦住男子的肆意行径。
宽大的帽檐对男方来说角度有些碍事,随着他低身前倾的动作,时不时被轻轻一撞。
轻纱软软摇摇,清风徐过,薄纱下若隐若现两人交迭的侧脸。
孩童攥着鼓棍,隐约意识到什么,脸腾一下红了半边,登登登跑走了。
郑婉听到声响,抬手抵了抵沉烈的胸口,才迟迟让他停下来。
沉烈从她的帷帽下退开,直起身,转眸看了一眼巷子口偷偷摸摸又露出一双眼睛的小孩。
目光对上的一瞬间,拨浪鼓的声音又滴里当啷地跑远了。
郑婉抿唇,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。
沉烈挑眉,并不觉有什么,“人之常情,他再大些,便能理解。”
他一贯是这个样子,郑婉便也懒得说些什么,只是继续道:“总之我的心意你已知晓,眼下..的确并非你我能抛开一切不谈的境况,你所言,只能来日方长。”
她口中话说得条理清晰,帷帽中央束起来的发包也很一本正经,跟着一动两动。
沉烈瞧了半晌,袖下的手动了动,终究没忍住,揪住碰了碰。
他得逞,对上郑婉有些无语的视线,肆无忌惮一笑,也应和着重复道:“来日方长,阿婉。”
雨停风软,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,考虑到沉烈在浔陵郡内还是有些显眼,两人想了想,还是由他直接抱起郑婉,避人耳目回了府。
两人回到府里时,丛雨正坐在正当院的石凳上低头仔细读字画本,小狐狸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她旁边的石桌上晒太阳,毛茸茸的肚皮袒着,早没了半点从前风声鹤唳的谨慎模样。
见郑婉来了,石榴便抻了个懒腰起身,跳进了她怀里撒娇。
郑婉接稳了,顺着它的背毛再抬头,才看见石桌上还被人贴心地摆了个小垫子,大约是为了防着着凉的。
她笑了笑,同丛雨道:“你倒细致。”
丛雨摇头无奈道:“这可不是我主动的。这小狐狸活脱脱跟通了人性似的,雨一停便叼着我的衣角要我出来晒太阳,瞧见我给自己拿了个垫子,它倒机灵,趁我擦桌子的空挡,先抢了我叼到自个儿身下了。”
从前总听人说狐狸聪明,她尚不以为然,眼下当真养了一段时间,才发觉当真是有些灵性的。
郑婉闻言失笑,不轻不重地并指弹了下石榴的脑袋,随口教训了一句,“没规矩。”
石榴在她面前惯会卖乖,冷不丁挨了这一下也没跑,只是装委屈哼唧着往她怀里钻,倒叫丛雨看着有些心疼,迟疑道:“公主...轻..轻些。”
眼见丛雨要护着它,石榴便更有些有恃无恐,在郑婉怀里蹭了一会儿,又露出个脑袋去瞅沉烈。
十多日不见的功夫,它大约是对沉烈的气息有些模糊,见青年不冷不热地撇了它一眼,便耳棱一立,往郑婉怀里又是一缩。
沉烈转眸看了眼天色,揉了揉郑婉的发,随口道:“不早了,营里还有事。后面的事,我会让凌竹同你安排。”
郑婉闻言,下意识牵住了他垂下的手。
青年本是要走,见她动作,便停住身形,“怎么?”
郑婉顿了顿,沉默片刻,浅浅摩挲着他的指节松开了手,摇头,“无事。”
沉烈复往前一步,没什么眼力见地点明:“分明有事。”
他话说的一贯锐利,郑婉抬眸看他,斟酌一瞬,开口道:“我今日,想出门看看。”
沉烈垂眸瞧着她,闻言面色如常,只抬指轻轻在她脸侧一合,掌心归拢,指腹顺着她浓淡合宜的眉尾缓缓一拂。
他挑眉,语气淡淡,“只是这样?”
少女同他对视一瞬,随即长睫浅浅一落,蝶翼般缠绵在他指侧,“是。”
他收回视线,颔首,“总归这里山高水远,你想去转转也无妨,让凌竹跟着你。”
郑婉点头,应了一句,“知道了。”
郑婉站在原处一会儿,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石榴出神,直到马蹄疾音逐渐在耳侧归浅,她才隐约回神,转头看了看丛雨,笑道:“走吧,你也同我出去逛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