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葬礼竞技场(八)爱情,诗人眼中的美德,世

作者:华木有听字数:4240更新时间:2025-06-08 15:18:13
  叁月下旬,奈娜回到了王都,带来的不仅是苏塞皇帝即将携代表团来访的消息,还有今年的第一抹春意,与其中蕴含着的万物死而复生的玄机,仿佛一夜之间,暗无天日的雨夹雹就被透亮的阳光所取代。道丁战役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民众,借由王都杂报的宣传,奈娜的民望大大提升,因此她回城的消息传来后,民众们自发地聚到街道上欢迎她,高呼万岁,将鲜花与桂枝抛向她的金色马车。
  但在奈娜自己的心里,阴霾却一直未曾散去。她很清楚,和平不过是暂时的,签署停火协议时弗伦所说的话,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,使她惴惴不安。还在前线时,她就提前派人在王都进行秘密调查,虽然确认了没有任何政变的征兆,她却仍旧无法完全放下心来。
  永远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,是依靠非正常手段上位的君主所不得不承受的命定诅咒,利维是这样,她也是这样。
  外头的呼声越来越高,她打开马车的车窗,探出头去,向路边的人群招手致意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亲和笑容,内心却并不因为这一时的愚昧崇拜而感到欣喜,甚至前所未有地希望从这一切中脱身。群众的爱又能持续多久呢?不那么久之前,他们还在为另一个君主欢呼流泪。
  ——————
  待车队来到议会广场后,场面反而出奇地冷清,只有安蒂公爵一人带着几名大贵族等候在建筑入口。他似乎比之前苍老了一些,额头上又添了几道沟壑,看上去更加有种令人畏惧的气质。奈娜下了马车后,他率先走上前来,向她鞠躬,“女王陛下,欢迎您回到王都。”
  奈娜和他草草寒暄了几句,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伯塔,压低了声音问:“伯塔大人……”
  安蒂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“我正要说起这件事。虽然您旅途十分劳顿,但还是请您稍作休息后,来议会厅与贵族们一同就此进行商讨。”
  奈娜一下就警惕起来。她刻意将声线压冷了一些,说:“这个会议,没有事先通报给我的书记官,并不在我回来后的日程上。”
  安蒂第一次这样直视着她,眼神中没有分毫要退让的意思,“事情有关王国的安危,请您务必要来,陛下。”
  “速记官也会在场记录吗?”
  “如我所说,事情有关王国的安危,陛下。”
  答案显而易见。
  看着安蒂公爵离去的傲然背影,奈娜的手心居然开始微微出汗。她看了眼自己身后的皇家侍卫队和侍从,确认他们都是她熟悉的面孔,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安全的。
  突然,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,是刚才一直跟在一边的利维。他右肩膀上缠着绷带,手上也还被镣铐束缚着,因此他目前的姿势动作看起来十分别扭,但神情却相当冷静而严肃。
  “无论他们说什么,都别正面回应,也别被激怒。”
  他和贵族们打交道的时间比奈娜要久得多,即使并不了解他们现在的计划,他也能看出来,他们大概是想要逼迫奈娜做出什么决定。但身为君主的人,会有自己的应对方法,因此他的提醒也只是点到为止。
  而且,毕竟是他的妹妹,不会差的。
  奈娜盯着他那永远叫人难以读懂的面容,内心下意识升起怀疑,但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肩上后,她的心情又开始复杂起来。最后,她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。
  ——————
  两名侍者合力打开那扇沉重的拱形大门,被诡异的沉默所浸透的房间内,衣着华丽的贵族们端坐于高椅上,在门打开的一刹那,他们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她,一张张似鹰般锐利的面孔凝视着她,静等着,静等她走进来,静等她的某个表情出卖她的内心。
  奈娜缓缓走进议会厅内,贵族们仍然按照礼节,纷纷朝她弯腰鞠躬,嘴里喊着“女王陛下”。奈娜走到为她预留的主位,看见自己面前的桌上,还摆着几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羊皮纸,边缘已经磨损泛黄。
  大门被重重地关上,议会厅里一下暗了许多。随着奈娜示意,贵族们也再度坐下,却仍然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和凝视。
  安蒂公爵率先站起来,走到议会厅中央的空地,注视着奈娜,“陛下,请您先阅览一下面前的东西——您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?”
  奈娜简单扫了几眼面前的几卷羊皮纸,心中虽然很惊讶,但并没有表现出来,只是回答说:“我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些记录,但看起来……写的是与苏塞人和安息火相关的情报。”
  “没错,这些是在那应被永久谴责的共和体制覆灭后,在所谓的共和国执政官的家宅——香桃木庄园的地下酒窖里搜出来的。”
  伯塔的父亲……
  这件事本身,利维已经告诉过她,所以奈娜并不感到意外,但安蒂手中居然握有这些东西,她内心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。
  她镇静地点点头,模棱两可地回答道:“这的确需要进一步调查。”
  “调查?!”安蒂突然毫无征兆地拔高了声线,语气尖锐而愤怒,“调查这对父子打算什么时候停止愚弄我们的耐心?他们狂妄的行为还要继续嘲弄我们伟大的王国多久?停在西伦海边的一排排敌军船只、前线战场上斯卡士兵的血流成河、遍布全王都的岗哨、民众以笑颜掩盖的惊恐、在场各位可敬的贵族大人们的警戒神色——女王陛下,这一切难道对您全无影响?还是您对恋人的偏爱,已然蒙蔽了您的双眼?!”
  奈娜从未听安蒂公爵以这样的腔调讲话,他这番话说得连贯而激昂,甚至透出一股古代雄辩家的风采,在场的贵族们也立刻被点燃了情绪,纷纷拍着桌子高喊“对!”、“是!”、“好!”。
  奈娜意识到,这不是政变,而是一场审判。
  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,但仍尽力不让自己失态,立刻用同样严厉的语气大声回击:“公爵大人,您逾越了!如果我是您的话,不会在缺乏足够证据的情况下,轻易做出这样严重又模糊的指控。”
  安蒂点点头,语气略微缓和下来,“那么,尊敬的陛下,请允许在下为您逐条分析:伯塔大人——让我们姑且如此称呼那人——被指派为军队首领,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的选择,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共和乱政时期他的战绩,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天才,怎么在遇到苏塞人时,就开始节节败退,导致我们的军队伤亡如此惨重?”
  “公爵大人,您是在开玩笑吗?堡垒惨案本身就是一个陷阱,是苏塞人故意引诱我们的军队进入那里的。我亲眼见过安息火的威力,那绝不是开玩笑。”
  安蒂几乎是有些嘲讽地“噢”了一声,继续反问道:“但是,伯塔大人的父亲甚至在王政复辟前就知道安息火的存在,他如此溺爱和信任的独子,却不知道?”
  奈娜一时间难以作答,只得说:“只因为他们是父子关系,就断定伯塔大人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,是诡辩。”
  安蒂冷笑一声,“您说的对,如果言尽于此的话,一切还勉强讲得通。但是,您要如何解释他——王国军队的最高首领——在被敌人捉住后,又平安无事地被送回王都。这些事连在一起,如果换做别人,您心中不会出现任何怀疑?例如,这个人是否在串通敌国?!”
  奈娜一下睁大了眼,而对这句话产生强烈的反应的,显然不止她一人。
  “谴责他!”
  “流放他!”
  “审判他!”
  “杀了他!”
  一时间,议会厅内什么样的声音都有,那些声音聚集在一起,逐渐如汹涌的水流般涌上来,让奈娜几乎无法呼吸。
  待这些愤怒的喊声逐渐变得微弱后,她才开口:“在调查之前,我们无从得知确切的答案。而且,我看不到他或者他的父亲有任何这么做的动机。”
  安蒂公爵突然笑了,就像看见,“陛下,您已经亲自和苏塞人打过交道了,请您告诉我们,苏塞人最普遍的外貌特征是什么?”
  “……金发蓝眼或绿眼。”
  安蒂的嘴角露出一丝几乎像是胜利者的微笑,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,“我这里有一份伯塔大人审问苏塞士兵的速记报告,上面记录,那士兵在死前,对伯塔大人说:你知道,你和我们,要比和他们更像。”
  奈娜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人钳住了一样,她几乎听不见自己接下来说的话:“证据不充分,在调查之前,我们无从得知确切的答案。”
  “当然,当然。我们一致认为,如果伯塔大人自愿放弃贵族籍、永久被流放的话,场面完全不用弄得如此难看;但如果他不愿意,就要进行正式的调查、审判和定罪,即使那样,也得在您亲自提出要建立、亲自草拟了章程的常设法庭上,不是吗?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奈娜的心里已经逐渐将一切串联起来,她很清楚,证据对贵族们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,在他们看来,她一心偏袒伯塔,是对安蒂公爵为首的贵族力量的挑衅,而如果他有叛国的嫌疑——哪怕只是毫无根据的嫌疑——他们就会像追逐面包屑的蚂蚁一样涌上来。
  回到王都后,她和伯塔没有掩饰两人的关系,如今,他们要为自己的年轻和草率付出代价。
  安蒂又开口了,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最后一击:“说起来,我和在座的贵族大人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:女王陛下,即使很清楚这可以立刻结束战争,您还是没有答应苏塞皇帝的求婚,而是选择进行拖延,为什么?因为您心中早有其他人选了,是伯塔大人,对吗?”
  那一刻,奈娜几乎想像一个幼稚的小女孩一样把心里话脱口而出:不是的,我不想答应任何人的求婚!我不想做女王,我想离开,我要结束王政,我要自由!
  但这些话,在王国最高的权力殿堂里显得多么愚蠢又天真,即使说出来,他们想必只会一笑置之。
  安蒂冷冷注视着她。
  “一个人死去,总有什么人为他哀悼;但一群人、一个军队、一个国家的人死去,只有您能为他们心痛,因为全王国里,只有您是大于个人的存在。女王陛下,请您不要忘记您的责任,别当我们的房屋被夷为废墟、城市与村庄陷入火海时,才记起来;也请不要忘记,您的父亲——先王陛下——是因为什么才丢掉了整个王国的。”
  所有人都知道,是因为爱情。
  爱情,这个在权力的世界里最多余的、最没必要的、最被鄙夷和蔑视的东西;爱情,诗人眼中的美德,世人眼中的软弱。
  贵族们再度开始交头接耳,那些窃窃私语逐渐变成嘈杂的讨论。而奈娜坐在那里,看着他们,心想这些自私自利、披着羊皮的豺狼虎豹,凭什么让她献出自己的一生和爱情?她凭什么要在乎?
  但是,伊奥不是早就反复问过她吗?可当时的她和利维一样,只能看到仇恨,完成了同魔鬼的交易,就没有反悔一说,没有回头路可走。
  奈娜微微昂起头来,将逐渐凝聚起来的眼泪逼了回去,然后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这个动作让全场又霎时安静下来,那些鹰隼的目光再度汇聚到她的身上。
  她的两只手紧紧抓着桌沿,微微颤抖着,然后,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,即使乍看起来,有点像是在哭,但那确确实实是个微笑。
  “多谢各位贵族大人的提醒,你们如此恪尽职守,无可指责,我十分欣慰。关于这件事本身,还请……让我先见伯塔大人一面,当面对他进行质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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